在西线的列车上-《我心灵的觉醒:梁晓声经典散文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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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回头看,身后无人,断定了他是在跟我说话。我犹豫。

    “你还是坐过来吧!列车从新疆开入甘肃的时候,有一个人喝醉了酒,把那几排座位吐得哪儿都是……”他始终微微地笑着,目光也始终望着我。

    我早已嗅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,只是不清楚发自何处罢了。他既给了我个明白,我当然不愿继续在那儿坐下去了。我起身向他走过去。他用手指着我说:“你的手绢!”而我说:“不要了。”

    我本打算像他一样站在过道里,但是他请我坐在他的座位上。他说他一路从新疆坐过来;他说他腿都坐肿了,宁肯多站会儿。那儿的人们都在打扑克,没谁注意我们。他又说:“我知道你是谁。我上初中的时候作文挺好的,经常受到老师的称赞。那时候我以为我将来也能……”

    我小声请求说:“那就当你不知道我是谁,好吗?”

    他点了点头,又问:“你看的是什么杂志?”

    我说:“《读者》。”

    我看《读者》历来被不少知识分子耻笑。他们认为真正的知识分子是不应看《读者》这么“低”层次的刊物的。但我以我的眼,在中国知识分子们认为是“高”层次的刊物上,越来越看不到对另一半中国的感受了。那另一半,才是中国的大半!并且,每每因而联想到杜甫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中的诗句——“茅飞渡江洒江郊,高者挂罥长林梢,下者飘转沉塘坳”。挂卷长林梢,虽高,不也还是茅吗?我倒宁愿入塘坳,毕竟和泥和水在一起,可以早点儿沤烂,做大地的肥料。

    年轻的民工听了我的话,点了点头。于是我们一个坐着,一个站着,聊了起来……

    他说这一车次是“民工车”,也可以说是西部农民工们乘的“专列”,票价极便宜。在高峰运载季节,有时超载百分之一百几十。因为它实际上已经等于是一次民工专列了,不是民工的人们,是不太愿意乘坐这一车次的……

    他说这一节车厢有人吐过,有一股难闻的气味,所以才有几排空座。说别的车厢里,没票站着的人照例很多。

    忽然一阵煤灰飘飞过来,我赶紧闭上眼睛低下头去;抬起头时,身上落了一层。年轻的民工身上也落了一层黑白混杂的煤灰,他却懒得抚一下,笑笑说,车上烧水的不是电炉,仍是大煤炉,显然又有乘务员在捅火了……

    他说,他的心情很不好——他本在新疆打工来着,同村的人给他传了个信儿,有一个省的煤矿急需采煤工,于是他匆匆前往,去晚了怕没有缺额了。说一个多小时以前,他透过车厢望见了他的家园——西线铁路旁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……

    他说,他的父亲几年前死于矿难;几年前死一个采煤的农民工,矿主才补偿给一万多元钱。他说他没下车回家去看一看,也是因为怕见了母亲不知该怎么说;他说家里只有母亲、妹妹和爷爷,爷爷已经老得快干不动地里的活儿了,而妹妹患有精神病……

    我,竟寻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对这个年轻的农民工说,连一句安慰他的话也寻找不到……

    “现在,死一个矿工,真的补偿给二十万吗?农民采煤工和正式的矿工,都能一律平等地补偿给二十万吗?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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